致我的朋友

很快就能在美国合法喝酒了。虽然我对酒类了解甚少也不感兴趣,但是还很欣赏一些会喝酒的人的精神,希望和他们多走几步。

这篇文章是写给想了解我的朋友看的,并且既然你看了我也会对你有些要求。但是,由于心之壁的广泛存在,本文也可能造成不可预测的反应(特别是往下数 2 小节开始),请谨慎决定是否继续阅读。同时我的朋友不止三四个,所以请读者勿过分对号入座。这是一篇关于人品的文章。中国人还挺喜欢到处拿人品说事,但是迄今从我身边听到的讨论没有让我感觉高级的。似乎不但绝大多数人品讨论都不高级,而且明确的“人生教导”本身就是禁止的话题。就好像有人跳过研读经书和思考,到神面前说“请告诉我怎么做就好,我想直接知道正确答案,今后不用再动脑子”,只剩把自己的事迹端出来让神做判断题了。判断题——但不是审判,人显然不敢接受审判。反过来,的确有资格去教导的人则既觉得这过于自明,又知道很难教;而且不想当小丑,像中国人送礼一样一边赔笑一边把道理塞给别人。这情况真是让人自闭。无论如何,这篇文章还是写出来了。


我是什么样的人?只需要一些很通俗的例子就能说明。

我特别希望自立。我小学时喜欢坐卧铺火车,它给我一种在外奔走的感觉:我和所有乘客一样,有一个标准床位,要去很远的地方。初中指定去寄宿学校,从未后悔。高中强制寄宿,但是我很不喜欢家人在学校旁边租房。我在初中提前过着高中的生活,高中则一顿乱搞算是提前过着大学的生活。欣赏朋克故事里独立的角色。我做任何事都不想花家里的钱,但是在美国读本科弄不到其他学费来源。在大学不想通过中国学生之间容易建立的关系找到一般室友,于是我先住在半随机分配的宿舍和公寓里,后来才和实际的朋友住。会一个人出去玩、交朋友,于是乘坐了巨量的公共交通。最近考驾照,即使我知道周围有中国学生拥有汽车,也不想通过中国学生之间已经建立的关系借来;甚至不想租车:在汽车遍地的美国,花费一天二百多美元(含低龄附加费、考试要求的保险等)租车考试实属小丑行为,不但昂贵而且只能说明我无能入乡随俗。于是找美国朋友借了平民破车。以上不能说是完全有理,毕竟人无法不骗自己、给自己的做法找理由,就算“自找苦吃”也可以被当作理由。退一步,现在我也愿意适时地表示参加博弈,比如本科学费以及人的一般联系是投资云云。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不仅节约还热衷于同住和共享资源,这其实不完全是因为我抠门(which is, in fact, based living)。我会邀请朋友来我校观光(或者反过来),就住在家里,两人持续睡在一张床上。和朋友住在一起,可以透过微小的动作和语言感受对方的风范,是每秒钟都在交流的状态,并且明显导致生活资源和友谊的双赢。我还秘密地想让这种互动成为我的探索的一部分。我想走近他们,近到谈话发生在其中一方的卧室或教室里;我能够感受他们并产生联系。应该是因为离开窝巢了,我更加渴望这种联系的感觉。或许也可以说成缺爱。于是我也在找朋友,在本地找到了一些。生活中缺了什么呢?我想我需要的是能把握我的灵魂的人。

我不喜欢世界的停滞、局限、沉闷,我的想法太多了,可能是因为在大城市长大。美国西海岸给人的感觉比中西部开朗很多,至少到处洋溢着颠覆性创造和希望的气息,曾经让我向往;芝加哥若是没有看不到边际的湖和大风,我会准确地死于计划。“[Lower] Wacker Drive scares me,” 载我的出租车司机说,“it is so dark and enclosed that you fear you can never get out.” 但是,西海岸(21 世纪)的希望到底是肤浅的,东亚的希望到底是虚幻的,整个现代世界看到底都像芝加哥,所以我只好在大风中维持生命。虽然中西部的小伙伴们似乎缺少了一点儿中二气质,没有做事的巨大冲动,但是我欣赏中西部的务实性格,并且中西部小伙伴们的内心比西海岸人更自然(“wholesome”),喜欢我校数学系楼 Vincent Hall,听比如中西部 emo 音乐。

我好像沉迷宏大的东西,但不是混沌系统的催眠式的放映(i.e. 观赏城市天际线的运行),至少看到的不是其混沌性。我会陶醉于地图,把看地图当成休闲活动之一,所以顺理成章地从来不会找不到路。我开 Minecraft 服务器的时候,安装插件生成接近真实的地形并让生物群系按照纬度有迹可循地分散在 ±200 k 方块的 Z 轴距离上,这样朋友就需要到距离出生点 120 k 方块的粘土山热带草原海岸找我,实在是太好了。开飞机也实在是太好了。大概核心是世界感,我一眼看不到“世界”的时候就受不了了。我不想一直漂流,我必须看到世界在哪里。大概之前多次去上海也有这个因素,就算世界是地狱我也要看着地狱。

我喜欢说话简短、不重复,极度抗拒像 ChatGPT 一样写没用的文字(我不觉得你能让 ChatGPT 写出本文来),当然现在好消息是 ChatGPT 可以替我写没用的文字。我还很喜欢用“i.e.”,各位也都见识过了。

我似乎还没找到某样东西,所以让我再找找吧。


以下我批判我周围最常见的一种范式,因为前几年我搞得自己周围有很多 OI 人士,导致我多次前往上海等等。

自从新自由主义泛滥以来,能切实地感受到人们对自由的理解趋于肤浅。这可以劣质地总结为——我总觉得下面这句话少了味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在我周围的会沉迷二次元虚拟管壬、各种有人扎堆的“爱好”和圈子。“我想看就看”这句话的确从某种基本的道理来说没问题,但是说这句话的人还是被一种难以意识到的东西限制着,或者说装作知道。不知道的人就算把新自由 copypasta 读五十遍,难道有什么长进么?在充斥这种单一而混淆视听的论述中度过整个大学才是令人绝望的。人做事要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一种价值;它最好不要是因为别人也喜欢、可以抱团。有点搞笑的是,很多人在辩论开头一顿“热爱”,谈到后面却直接摆出虚无主义或其他什么东西,表明是借口了。

更真实的自由甚至不需要说出来,并且直接说出来也总是无法令人满意。自由应该是:人理解了世界、有理由做事、觉得自己能做,就去做。仅仅知道自己可以去做任何喜欢的事,却没有和世界产生某种联系的,不能说是符合了这条基本道理;那无异于为自己的任意行为事后发明理由。


我曾抨击很多意识形态,但是只跟当时常交流的朋友说过。比如在初中攻击拜金、吊儿郎当、追韩国小鲜肉的,在高中攻击犬儒主义、小布尔乔亚、中国人的恶意,在大学攻击某种中心化、新自由主义、控制社会。这是一步步更准确的。但是在微小的地方,可评判的东西还是很多。甚至可以说,这些微小的东西才反映了精神的重要成分。比如:

陶醉于消费。这又有很多版本,就算你剥掉了最常说的精致包装的商品,还是有很多其他的商品,比如再正常不过的东西针对你的爱好做个营销就成为了商品。另一个变种,乐于消耗和浪费资源的人,虽然好像没有买资本家的账但是简单粗暴地把万物当成商品。任何东西一旦满足了“为我服务”的愿望就是商品,这种情况下人就毫无疑问地不断在索取。

又如见到事就说同情怜悯的,如果你们不是受到别人压力而这么说,那么问题可太大了。同情怜悯不包含什么实质的思想内容,不代表你理解对象的处境,虽然你可以“共情”,但是这也不代表正义,否则只要全世界毫无异议一致共情就正义到头了。应该承认利益冲突,并把视线放在这里。如果德性够高,应该承担一些没人喜欢但是又必须要做的纯劳动,例如送快递;当然更正确更有理且更根本的做法是带动全社会这样想这样做,那非常好同时也极度困难,在中国更是难上加难。

还有大量骂中国人的,我不希望你们继续,你们散发着恶臭。大量玩梗的虽然相比会稍微不刺鼻一点也应该少玩梗。卖菜的则敬请立即去世,我从高中物理竞赛人开始忍五年了。

我上面说的肯定会有人问这样朋友怎么受得了。其实我不会日常说以上内容,而写篇一动不动的文章放在这或许有益于情况改善——反正我也没有明确说过谁是我的朋友,是不?但是我仍然可以回答你:如果你甚至没有交到几个这样的朋友,你交的是朋友吗?忘记小学的友谊课了吗?退一万步还是可以说以下话。有时候人看似诚恳地请求我不要过问某些事情,实际上还是在逃避。有时候人看似中肯地告诉我选择的理由,实际上还是受到某种欲望操纵。我能指出这些情况。应该说,朋友是被赋予有关判断和对待你的极高权利的,如果不是最高的话;朋友不仅有权利而且有义务以他认为合适的方式要求你,反过来接听义务也一致。这正是关于真正友谊的老生常谈。甚至就算你刻薄的程度堪比 4chan,如果我觉得你足够有理还是会把你当作朋友。相反假如你对事物充满了廉价的反应并污染我,那我会非常不爽地把东西送还给你。我不会为了朋友的“感受”降低我的标准,当然前提是你值得我动用那一标准。

只有两位朋友是我认为虽然有问题但是需要同情怜悯的。我周围的清华学子及同类们不在此列,以上所有内容都可能直接适用于你们。


下面一系列讨论大概受欧师神学的影响巨大,但是我没有用他的词汇而是我原来的词汇,我看不到换词的必要性。我也不想说这里有什么“体系”,人话而已。

有些朋友认为自己享有一些上天授予的、除了物质还有非物质的权利,比如需要隐私和空间,i.e. 想要缩进壳里就要被准许,比如要求别人照顾感受。就个人经验而言,我被别人明确要求照顾感受时,95% 的情况下看到的是极其廉价的感受,那只让我感到恶心想要立即退出。期待和一切人的交往中充斥着表面的、程序般的“尊重”和“知情同意原则”更像对待同僚的方式;这算是普世价值的一个后果严重的延伸。就算不用上述论点,一边要求“尊重”一边希望得到理解也足够矛盾。既然人都说了选择不同,那么要求“尊重”本身就是在设置理解的界限,因为人理解到底自然有权作出判断。人没法不作出判断,咬定判断是坏的也是判断。很想要咬定判断是坏的也是欲望,很想要进行一种或另一种伦理钦定也是欲望,想要活得舒服或痛快或深刻也是欲望。诚实比禁欲更重要,跟我进行过深刻演讲的朋友请检视一下这段话有没有问题。

甚至很难说欲望根本就是坏的。如果人一旦看到欲望就想消灭它本身,那么好像无法产生任何思想进步。当然我大约没有资格这么说,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完全不去从根本控制欲望本身。比如我想开飞机,我知道训练以及飞行是极消耗资源的,大概会让我的总碳足迹惨登榜单前列;但是我仍然要去学,因为我真特么的想开飞机,我基本不克制想开飞机的欲望。至于最后到底开多少,除了综合考虑别无他法。有时候直觉淡淡地告诉我做某件事不对,但是我会想——哦,那又怎样——完。但是至少我希望清除低劣、廉价的想法和欲望,置换为高级的。于是它甚至不一定是昂贵的,因为资本家专门从多数人的低劣欲望里骗钱(好像有一种扭曲的合法性,但是整体是十分邪恶)。此例常有人诉诸规范法,好似它是一种屏障,人隔着它就是纯洁无暇的,只要不去想就少了一种问题。大概这样的确是问题最少的吧,别吃禁果。

但是人还是很不甘心啊。直面人性暗面,或者任何东西,在我看来比回避好太多。就算 cringe 得要死也是可以面对的,而这方面人显然有一些进步空间。现在我自己看到 cringe 的文字也不会慌乱了,我不知道这是正常还是我无法控制的危险,但是至少会给我带来巨大的优势。以上我都用“膨胀”一词概括;自欧师之后我发现没有理由不膨胀。无论人怎么回避,精神就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而我可以接近危险。这当然不意味着我就会去伤害人,如果你没读懂的话。并且我大部分时候还是会活在阳面,可能必须活在阳面,但是两面间联系紧密不可分割。

写到这一步,总感觉 badass 一词极度合适,因为它的核心就是危险。也许还可以说,人要训练自己的精神,使得自己可以驾驭更多的东西,包括恶和危险等等。说到这我越来越拿不准,所以你只要大概站得住脚,我希望你反对,毕竟这一系列论断下来已经有精神病苗头了,看到正反都是垃圾会把人逼疯。

到最后,最有理的其实是探索和创造。或许也应该研究一些西方以外的东西。但是,伦理学不应该要求人主动忘记任何东西,所以它们必会和西方互相评判,人需要在这种情况下感受特别之处。如果你读懂了以上几段话,那么大概能感受到我脑子里想着:人创造不出更好的做(想)法也是过错。创造新的精神的过程中,会摧毁廉价的想法、克服恐惧。精神是需要这样被创造的,某些朋友没有意识到,甚至走到了一定地步。(虽然我看欧师之前也不清楚,他讲得确实好。)

真正的创造也的确是艰难的,我在这先不插嘴。是时候开始创造了。


记得有人说过好像是“获得自由是人类永恒的事业”的话,的确是任重道远的。

附录

犬儒主义现在怎么样?

高中时我引 Oscar Wilde 名言“犬儒是知道万物的价格却不知一物的价值”,主要动机是攻击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纯口嗨的那部分键政人士。也就是说,做出价值选择的讨论还是可接受的;人必须关心价值。但是后来我发现人不必做选择题;特别是现在这种从泥潭和普世价值新自由主义间二选一的情况,做选择题简直是傻子。于是这之后的一些讨论看起来就和犬儒难以区分了,但的确还是在战斗。

仍然需要警惕它的某个版本,这是我到大学才常见的。每隔几天都有人在我旁边吹水讲华尔街又有人出了什么奇招、某某公司政策如何、国会谁受谁的指使在讨论什么重大法案、某法律有什么漏洞之类——很起劲,滔滔不绝,比分析师还爱讲这些东西;但是就连分析师都会说自己不知道某些东西,不陶醉于这种讨论,所以我周围这些还是太 naïve。只要看他们不去关心比如 EARN IT 和 STOP CSAM,或者关心的主要方式(“这法律一旦生效我能捞点啥好处?”)就知道了。跟他们讨论时我不会陷入关于规范法的哲学沉思,我会立即感觉到差劲:人把零和博弈当成值得参与的东西,是有巨大问题的。这些人继续去参与下去,地球当然更加药丸。如果你的日常是玩社会零和游戏,又毫无创造力或情感,那我的确没有和你持续联系的意愿。

“有理”

“Based”这个词偏轻佻,所以我写中文“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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